记者/倪茹玉编辑/邱正义在多达28万人的网络聊天室里,李莎发现了自己的裸照。它们和成千上万张普通人的生活照、私密照一起,供人臆想、造谣和谩骂。在这里,唯一的准则是刺激,群成员不断“献祭”出身边人的照片——他们的女友、同事、姐妹、母亲,只是为了让人知道,照片里的人犹如“猪狗”“奴隶”,可以被肆意羞辱。李莎两次报案,最终结果是发照片的人被治安拘留五天。后者被释放后,仍然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另一位情侣亲密视频被流出的受害者陈洋,则试图深入庞杂黑暗的系统内部,找出问题的根源,可最终他发现一切是在恶性循环。韩国n号房事件, 二十来岁的赵柱彬作为主要嫌疑人被捕就像韩国“N号房”一样,不仅是照片和视频被广为流传,受害者的个人隐私信息也被扒出来。有人遭到电话性骚扰,生活在巨大的网络暴力和不安全当中。当他们求助时,却发现现实处处是壁垒,不仅无法知道恶人在哪里,更别说惩罚他们。而当一些受害者终于鼓起勇气,联合站出来,表达自己受到的伤害、斥责藏身黑暗的加害者时,却让这些聊天室迎来了新一阵的狂欢。“献祭你的女友、姐妹、朋友”“你看这张照片是不是你?”2020年上半年的一个晚上,女大学生李莎突然收到一位微信好友的消息,说在推特上看到了疑似她的照片,还发了照片给她。这张照片正是李莎的裸照。李莎被吓得双手发抖,去质问分手不久的前男友余建。他承认了,照片是之前谈恋爱时偷拍的,也是他发出来的。强作镇定的李莎当晚拿着证据,第一次去报了警,也告诉了前男友的父母。对方母亲向她道歉,报警却没了后续,不了了之。李莎没想到的是,噩梦自此开始。半年后,她又收到一条微博私信,说她的照片出现在一个境外软件聊天群里。她加进群里,看到自己带有微博水印的生活照,旁边是另一名女生的私密视频。有人询问:“有人要玩吗?”这样的聊天室还有很多,人数多则28万、14万,少则上千。它们都来自一款服务器设在海外的即时通讯软件,用户可以“阅后即焚”的方式发送照片、视频等。此前震动全球的韩国“N号房”事件就发生在此。韩国n号房事件中,包括16名未成年女孩在内的至少74名女性,被诱骗并勒索在网上分享自己的性照片女性的照片源源不断地被发进来,这种行为被称为“献祭”。她们是大学生、白领、医务工作者,是母亲、阿姨、姐妹、女友。她们发在社交平台或被人拍摄的婚纱照、孕妇照、聚餐照、工作照甚至私密照,被其伴侣、同事、室友、老师、兄弟等熟人“献祭”到聊天室,供网友臆想、侮辱。在这里,她们被叫做“猪狗”“奴隶”,照片配文通常是“泄密”“羞辱”,以及各种不堪入目的词汇。此外,她们的姓名、学校或工作单位、手机号码,甚至身份证信息也被扒出,公开在群里,这可能给她们带来更多性骚扰和伤害。李莎开始泡在聊天室里寻找自己的照片。观察了多日之后,她发现照片都是由多个特定账号同时发送、反复删除的,并提到她的真实姓名、学校等个人信息,极可能是熟人所为。后来,李莎确定这是前男友余建,而她生活照旁边的私密视频里,正是余建的现女友小a。前男友余建是李莎的高中同学,也是她的初恋。两人相识多年,互相知根知底,李莎从没想过他会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2021年下半年,李莎找到律师,收集余建的证据后,以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第二次报了警。在立案调查阶段,她再次去聊天室翻找前男友发的照片,甚至发现了一个未成年的高中女生。有群聊里的人认为只要不涉及儿童,他们发什么都可以这一次报警后,李莎也把这件事告诉了小a。两人交流后,李莎才知道,余建一直在小a面前诋毁她,说之前她的报警造成他抑郁症倾向,一定要复仇。小a说,余建有严重的心理问题,曾一边在社交平台发布爱猫的照片,一边虐杀猫。事发一年多来,李莎无数次想开始新生活,却总是跌回原处,她感觉自己随时可能被对方所毁掉。“我可能其实早就已经被扒光了,只是我自己还以为自己穿着衣服。”“每天都像溺水一样”“被献祭”的不仅仅是女性,另一位男生陈洋也遭遇了类似的事情。去年10月,一个好友告诉他,在色情App上看到了他和女友的私密视频,提醒他注意保护隐私。陈洋追踪发现,他和女友的视频也被发到了一个聊天室中。一些情侣受害者和他们一样,因为修电脑、网盘被盗等,情侣间的隐私被人私自发到色情聊天室、网站和App上。陈洋和女友几乎精神崩溃,每天看到自己的照片和视频在十几万人的群里和社交网络上传播,被人审视,被人羞辱。他不想坐以待毙,于是开始联系群主、博主,希望他们能删掉帖子。记者调查过程中,发现受害者几乎都会有类似的删帖遭遇:有人十分配合,了解情况后当即就删了;也有人非但不删,还会对受害者们进行威胁敲诈、二次伤害;更甚者还假借帮助之名,去骗取受害者们的信任,套取更多信息。在寻找自己“资源”的过程中,陈洋还发现一个认识的女性网友,其生活照片也被发在聊天室里,他通知了她。对网络性暴力的受害者来说,伤害会不断重复被触发,并随着每一次被上传、审视和羞辱累加。“被传出去的照片和视频就像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爆炸,因为你不知道谁会保存下来。可能哪天心血来潮,突然就翻到了这个东西,又把它发出来,又引起一波传播。”陈洋说。因此,陈洋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删除帖子。经过两个月的努力和抗争,目前已经难以看到了。为了停止让自己的照片继续传播,李莎也加入了多个聊天室。她曾经在28万人的群里翻聊天记录照片,每天都有上万条淫秽信息被传到群里,看完一天的内容就要花近半个小时。一开始,她害怕看到自己的照片,后来却害怕找不到自己的照片,因为只有找到照片,才能去删除,这总好过她不知道照片在哪里秘密流传。每天泡在极端污秽的词语和视频里,醒着也像活在梦里一样,她感觉自己不在现实世界,而是在他们的世界里。照片在群聊里传播,受害者们也不断做着噩梦。群聊里有求照片的,也有主动照片的在李莎的梦里,前男友一次次出现在她的学校里,在她的家门口,在她的朋友、同学甚至家人身边,声称要毁掉她的生活。而在陈洋的梦里,他和现实生活中一样,不断追踪着这些色情软件和网站、聊天室的源头,像走在悠长黑暗的隧道中,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每一天都像溺水了一样,根本无法呼吸。挣扎也无济于事,越沉越深。”李莎的心理状态每况愈下。当她找照片时,飞快地滑动手机屏幕,一个个笑靥如花的普通女生的脸庞闪过眼前,她感到信任感的坍塌和对人性的失望。她开始控制不住脾气,非常小的事情也会发怒,也很容易陷入悲伤。起初,她以为这是受到惊吓的正常反应,但是一直没有恢复,于是去看了心理医生,被诊断为创伤应激反应。看到色情聊天室里很多看图、发图的都是大学生,李莎开始从内心里排斥学校。除了上课,她只想离学校远一点。在群聊里,有人发同学的生活照求点评,也有人发出质疑心理医生多次建议她休学住院治疗,但她没有告诉父母这件事,只好退而求其次,悄悄到学校外租了房子住。一年的时间里,她也不愿意再和任何人社交,更别提去交新朋友或者谈恋爱。她把所有社交平台的照片都设为仅自己可见,再也没有发过自己的照片。即便是在聊天室之外,她平时上网时看到一些辱骂女性的词汇,也会联想到那些似乎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群聊——会不会是同一拨人,他们现身了吗?无处求援:受害者两次报警,仅致加害者被拘5天受害者虽然能通过删帖,得到一些心理安慰,但在现实层面,他们却难以得到实际援助。“警察虽然很同情我,但是也不觉得是一件特别严重的事情。”2020年第一次报案后,李莎没有得到立案反馈。2021年照片又被发出来,她第二次在同一个公安局报警,才听警察说,第一次没立案,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嫌疑人余建自称有狂躁症和抑郁症。第二次报警时,李莎向警方提供了证据,希望以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惩处余建。但因为传播的照片数量不足,无法以刑事案件立案。最后,余建仅以传播淫秽信息被治安拘留5日。据《新京报》采访相关办案民警,影像和音频的数量是公安机关处理此类案件时的重要依据。仅靠几张截图和文字对话,难以认定为犯罪。此外,由于涉案社交软件的服务器在境外,调查取证面临困难,用户匿名、信息端加密、聊天信息定时销毁等功能,也增大了侦破难度。普通人的生活照和隐私照,正在成为色情聊天室里的泄欲工具,他们的隐私也遭到暴露,有线下受骚扰的危险余建被释放后,又开始活跃在聊天室中,“献祭”女性的照片。还若有若无地“挑衅”着李莎——他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点赞发有她照片的推文。李莎担心前男友对她的伤害会死灰复燃,又报了警,警察虽然安慰她会调查清楚,但此后没再联系过她。“像我这样的受害者,已经算非常幸运了。至少让加害者被拘留了5天,有很多人甚至不会给立案。”这虽然不是李莎想要的结果,但她也只能接受了。而陈洋还在继续,“至少要半年内,找不到我们的视频,我才能放下心来。”今年1月初,他又在一个群聊里发现了自己的视频,发帖人说是从一个色情网站转载来的。陈洋希望能联合更多的受害者,一起发声。但在当下的环境里,这似乎越来越难。因为让受害者暴露自己,无疑只会让聊天室里的人们更加兴奋。一位公众号博主曾为受害者写文章发声。她的后台曾收到了几十条私信,都是有类似受害经历的女孩。讽刺的是,由于文章透露了群聊地址,聊天室的人数反而增加了。而作者自己的评论区,则经历了三天的辱骂。她被扒出名字和学校,不得已删除了社交软件上的一切自拍和可能暴露信息的推文、照片,以防成为聊天室的受害者。她甚至暗暗庆幸,还好自己马上要搬家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左下角有女生的个人信息被详细扒出来,右图是群聊对媒体报道的讨论另一位平台博主也曾发视频披露此事。但很快,她的视频和照片被发进了色情群里,也被扒出了个人信息。群里,一个十五岁的高一学生为此邀功,并引发了聊天室里的新一轮狂欢。与此同时,她也收到很多支持的私信,一些女孩向她讲述了她们的遭遇,获得共鸣。她从没后悔发声,也还会继续关注这件事。“做视频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情,让受害者敢于维权站出来反抗。”李莎也主动联系上一些不知情的女孩,她发现,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承受着伤害。小a和余建分手后,曾想要去报警,但由于她和余建不在一个城市,警方建议她去余建所在地、也即案发地报警。因为疫情,小a所在的学校要求有监护人陪同她去异地报警,但辅导员抽不出身,报警暂缓了。李莎还辗转联系上一位私密照、婚纱照都被广泛传播的女生。对方在QQ上告诉她,她和老公刚领证不到一个月,老公看到照片立刻就承认是自己所为。又过了一段时间,女生告诉李莎,她在找律师,准备起诉离婚。再后来,李莎发现她已经把自己删了。“其实也可以理解她们,既然无法解决,只有逃避,不去看,这是减小伤害的唯一办法。”李莎理解这些选择沉默的受害者们。她也明白,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日常精力,来治愈所受到的伤害,她现在也尽量少去群聊里寻找自己的照片了。(文中李莎、陈洋、余建为化名)【版权声明】本文著作权归【观象台媒体】所有,今日头条已获得信息网络传播权独家授权,任何第三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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